韩妈三十来岁出来“帮工”,把孩子们交给他们外婆带。“舍不得呵!”提起来还眼圈红。
男仆邓升下乡收租回来,她站在门房门口问:“邓爷,乡下现在怎样?”
他们都是同乡,老太太手里用人。田地也在那带。
“乡下闹土匪。现在土匪多得很。”
“哦……现在人心坏,”她茫然说。
替他剪手指甲。“剪得不错,再圆点就好。”
她看见他细长方头手指跟她模样,有点震动。
他把韩妈叫来替他剪脚趾甲,然后韩妈就站在当地谈讲会,大都是问起年常旧规。
她例必回答:“从前老太太那时候……”
有时候他叫韩妈下厨房做碗厨子不会做菜,合肥空心炸肉圆子,火腿萝卜丝酥饼。过年总是她蒸枣糕,碎核桃馅,枣泥拌糯米面印出云头蝙蝠花样,托在小片棕叶上。
她儿子女儿孙女轮流上城来找事,都是在盛家住些时又回去。她儿子进宝度由盛家托人荐个事,他人很机灵,长得又漂亮,那时候二十几岁,枪花很大,出碴子,还是韩妈给求下来。从此失足成千古恨,再也无法找事,但是他永远不死心。瘦得下半个脸都蚀掉,每次来,在乃德烟铺前垂手站着,听乃德解释现在到处都难——不景气。
“还是求二爷想想办法。”
九莉看见他在厨房外面穿堂里,与韩妈隔着张桌子并排坐着,仿佛正说什,他这样憔悴中年人,竟噘着嘴,像孩子
“韩妈小时候是养媳妇,所以胆子小,出点芝麻大事就吓死,”他告诉九莉。楚娣也说过。他们兄妹从小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。
她自己从来不提做养媳妇时候,也不提婆婆与丈夫,永远是她个寡妇带着儿女过日子,像旧约圣经上寡妇,跟在割麦子人背后拣拾地下麦穗。
“家里没得吃,摪搞呢?去问大伯子借半升豆子,给他说半天,眼泪往下掉。”
九莉小时候跟她弟弟两个人吃饭,韩妈总是说:“快吃,乡下霞(孩)子没得吃呵!”每饭不忘。又道:“乡下霞子可怜喏!实在吵得没办法,舀碗水蒸个鸡蛋骗骗霞子们。”
她讲“古”,乡下有种老秋虎子,白头发,红眼睛,住在树上,吃霞子们。讲到老秋虎子总是于嗤笑中带点羞意,大概联想到自己白头发。也有时候说:“老喽!变老秋虎子。”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变。九莉后来在书上看到日本远古与爱斯基摩人弃老风俗,总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遗弃老妇——男人大都死得早些——有也许真在树上栖身,成似人非人怪物,吃小孩充饥,因为比别猎物容易捕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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