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丛中忽然看见剑妮与魏先生，大家招呼。魏先生没开口，靠后站着。剑妮大着肚子，天暖没穿大衣，把
件二蓝布旗袍撑得老远，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长，像昆虫
腹部。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脸上，不往下看，但是她那鲜艳蓝旗袍实在面积太大
，尽管不看它，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，直往上泛、也许是它分散注意力，说话有点心不在焉。
“
以为你们定走，”九莉说。
见剑妮笑，脸上掠过丝诡秘阴影，她还不懂为什
，就没想到现在“走”是去重庆代名词，在稠人广众中有危险性话。而且他们要走当然是去重庆。他在家乡又有太太，他们不会同去。就是要去，火车船票也买不到，不会已经走。
“走是当然也想走，”剑妮终于拖长声音说。“可是也麻烦，他们老太爷老太太年纪大，得要保重些……”随即改用英文问比比她们现在住处情况，谈两句就作别。
他们走，比比就鼓起腮帮子像含着口水似，忍笑与九莉四目相视，二人都语不发。
知道她还在那里不在。
九莉跟比比上银行去，银行是新建白色大厦，进门，光线阴暗，磁砖地上大堆大堆屎，日本兵拉。黄铜栅栏背后，行员倒全体出动，个个书桌前都有人坐着，坐得最近个混血儿皱着眉，因为空气太难闻。他长袖衬衫袖子上勒着条宽紧带，把袖口提高，便于工作，还是二十世纪初西方流行，九莉见恍如隔世。
她还剩十三块钱存款，全提出来。比比答应借钱给她买船票，等有船时候。
“留两块，不然你存折没有，”比比说。
“还要存折干什？”
比比没有她世界末日感。
人行道上具尸首，规规矩矩躺着，不知道什人替他把胳膊腿都并好，身短打与鞋袜都干干净净。如果是中流弹死，这些天，还在。
比比忙道：“不要看。”她也就别过头去。
上城趟，不免又去顺便买布。她新发现广东土布，最刺目玫瑰红地子上，绿叶粉红花朵，用密点渲染阴影，这种图案除日本衣料有时候有三分像，中国别处似乎没有。她疑心是从前原有，湮灭。
中环后街，倾斜石板路越爬越高。战后布摊子特别多，人也特别挤，疋疋桃红葱绿映着高处蓝天，像山坡集市。比比帮她挑拣讲价，摊贩口口声声叫“大姑”。比比不信不掉色，沾点唾沫抹在布上阵猛揉。九莉像给针戳下，摊贩倒没作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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